圖文：吉娜
前幾天和很久不見的朋友聊天，才知道他四歲的兒子有語言遲緩的問題，接受了一年半的治療之後，現在終於可以稍微對話了，突然想起小時候的自己也有同樣的症狀。
我也是直到三歲多才會講話。
其實自己沒什麼印象，是老一輩的人偶爾會提到這件事，當年他們都很擔心我的發展；尤其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我們家三個都是女孩子已經讓一些長輩都失望了，要是生到這個老么還不會講話該有多麼糟糕。
所幸我有一個很明理的阿太（我媽的阿嬤），她發現在背後叫我名字時還是會轉頭回應、也會用肢體語言跟大家互動，而不是因為失聰導致不能講話，還安慰我媽說：「大隻雞較晚啼！不怕！」這才讓我爸媽寬心不少。三歲多時，我終於開始嘴巴裡吐出珍貴的第一個字：「爸！」然後遇到誰都叫人家爸爸；這樣到處認爸的狀況維持了好一陣子，直到我慢慢地說成一句話、一堆話、直到變成現在滔滔不絕的碎念話。
因為持續旅行，於是生活多了些許機會去外地演講分享，站在台上時我都還是很緊張，很怕其實會怕生的自己講得太無聊、台下觀眾聽得很不耐煩，每次站出去真的就像是勇氣訓練、緊張得不得了；但隨著演講次數增加，我逐漸開導自己：曾經我連話都不會講了、能夠站在台上講故事已經是奇蹟，何況都站上台去了就當豁出去吧。而在多練習幾次後，發現自己越來越能侃侃而談、越來越能享受那個分享的過程與當下的成就感——我想，口才好不好是一回事，能夠讓我一場場講著自己故事不怯場的主要動力，依舊是那幾十個國家的旅程的經歷與自己一個人也要上路去旅行的傻勁，才讓我對自己越來越有自信了吧。
自信心真的很重要，它可以戰勝宇宙間所有負面情緒的魔鬼。
但畢竟這是個「誰比較會表達誰就是對的」的年代，偏偏我對說話一向不在行，我想起過去的生活經驗，還是不免感到辛苦與冤枉。處處吃悶虧就算了，還無法表達自己的委屈，讓我在求學階段、人際關係、感情世界裡遇到了非常多挫折與考驗，表達能力不足的確讓我的世界曾經狹隘；但後來發現即使不太會說話、但我可以寫作，這一點都沒有阻礙我想要說的話、想表達的理念、與想捍衛的權利；寫著寫著、把很多過不去的事都放下了，於是寫字代替語言發聲便成了我情緒很主要的出口。
我自稱自己是一個寫作的人，但一直都有閱讀障礙的問題、直到現在都是。念電影系時，因為要幫人拍片得看劇本，同系的學弟發現我花太久的時間閱讀薄薄幾張紙本，才告訴我這樣的症狀應該是「閱讀障礙」，也有人稱是「失讀症」（dyslexia），這才讓長久以來深受其困擾已久的我恍然大悟。回想一路走來，唸書時無法集中注意力、看到文字無法吸收其含義、圖說永遠比文字讓我容易理解的現象，的確讓我學習過程困難重重，還一直以為是自己有毛病咧——但毛病歸毛病，這沒有阻擋我對書本與文字的喜好，看書很慢的我依舊很愛買書；書看得比人家花時間那我就多花時間看。自始至終，我從沒讓閱讀障礙症狀讓我成為不看書的藉口、更沒讓我成為不寫作的理由。
至今活到已算是中年，我的症狀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根除、只能說因為努力戰勝它，於是有稍微地改善。跟很多人說我的情況時，大部分的人都不太能夠理解若是閱讀障礙為何能夠寫作？其實我也解釋不出來（但其實兩者是不影響的）；不僅如此，除了寫作之外，甚至強迫自己念起英文小說，還跑去學德文一學就是兩年，期盼自己能夠成為中、英、德三通的寫作之人——看，我是不是很愛自找麻煩啊？但既然說、讀中文都有困難了，換個語言切換一下或許會有轉機啊。
總是要嘗試才能知道自己的能耐嘛。
去年出書之後，收到最多對書的評價就是很多人跟我說：「你的書很好讀！」一開始不太明白這是褒意，後來漸漸懂了，也歸功是我的閱讀障礙症狀讓我的文字白話易懂，畢竟寫作的人就是自己文章的門神，總是要先把關才會讓其他人看見，我自己讀得來的、一般人應該是更容易才是。這發現讓我才明白到，我們每個人都不是完美的，但正是因為那一份不完美，缺點讓你變成了獨一無二的人之外，更讓你間接得以擁有別人沒有的專長、或是在其他方面表現地更為出色，而那就是你這個人的價值所在。
而我們每個人來到世上的意義，應該就是把自己獨一無二的價值發揮到最大極致啊。
我最後跟朋友說：「別太擔心，現在不太會講話不代表以後不愛講話。」又補上一句：「你看看我。」這把朋友逗笑了。每次講到自己三歲才會說話的經歷時，忍不住都會再補充一句：「愛因斯坦直到四歲才開口說話喔！」似乎也間接地安慰自己——你有不在行的地方、就一定有你在行的地方——我一定有其他過人的地方啦！長大成人的這一路上走得即使不是很順遂、甚至有點波折，但是或許，也正因為用言語表達能力不足的部分，讓我這個三歲才會講話的語言遲緩兒，活到這把年紀依舊對這個世界感到無比好奇的主因齁？那麼，我會謝謝自己的不完美，讓我可以一直去見識這個世界的美好。
——也或許，正是天生下來連話都說不清楚的我，持續寫下去的固執與使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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