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吉娜
2011年11月11日
生病至今,已經七個月了。
我從老天爺那頭領到送給我的三十歲生日禮物:「重生」過後,我的第二次人生開始至今,也快要滿歲了。
好快。
印度是送給自己的三十歲、走訪第三十個國家的生日禮物,這是早在二十九歲生日過後,突如期來的失戀所篤定斷下的決定。回想起那段心臟碎裂的日子,那曾經一場場在眼前上演的荒謬鬧劇,猶如天時地利人和般依序發生、接湧而至,我祇得逼迫自己臨場計畫,決心走一步算一步地屢行著那年少時的輕狂願望「三十歲我要走過三十個國度」。活了二十九年,我走過了許許多多的國度,從來從來沒有如當時般肯定地,知道自己注定、且要如此出走,再一次地用行動證明自己的確存在,與價值值幾斤兩重。
然而,我一意孤行想走到世界的盡頭,到頭來卻連鬼門關也沒放過。天不怕地不怕的我,足足在印度硬是待上了四個半月,就在印度最後一周時高燒不止,卻毫無警覺地前往荷蘭拜訪朋友、差點命喪德國。我知道當初之所以採取如此賭氣的舉動,只是在尋求一個再遲點回家的藉口,知道心中所謂的「想家」,總是要逼自己走向離家再更為遙遠的地方,才能全然釋放。然而,我之所以知道自己真的想家,是因為我完全明白、也曾身心體悟過,在印度的四個月又十日的夜晚,我在距離家鄉那不遠也不近的瘋狂世界裡,不知道多少次在闔上雙眼後,多麼希望醒來後眼簾打開所能看見的,是自己那熟悉的溫床與隨性處置的狗窩——但,美麗的夢境往往只是反映殘酷的真實,我這被自己寵壞的逆女,每每醒來所見的,只是那專給有家不歸的旅人下榻的破爛二流旅館房間,與汙垢久留的棉被枕頭,赤裸裸地招供在我眼前,並圍繞我全身——還有失落惆悵。
又或者說,我在異國的每一天,不論是在印度,還是在其他的二十九個國家,我敢說那渾渾噩噩的諸多白晝與黑夜,我真的想家、想死了。
只是,旅者往往之所以選擇任性、不願回家,諸多原因都是無法面對除了自己以外,還包括那些看著你長大、兌變的親友,大家似乎都在引首盼望你在旅程之後的不同(?),以至於那曾經所謂的雄心壯志,都在必須最終面對自己的當下、回家前夕,瞬間幻滅烏有。於是,哪怕是背上拋家的千古罪名,我、與我們這群不願回家面對眾人的出走者,只能死賴活逃,奢望能多再爭取一絲一毫空間與時間,把那回家的期限再度延後;所以,當我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回家,卻在返家前夕,如同儀式般地,再次決定將自己再次丟向那更遙遠的異國,等待著最後一刻鐘,帶著不留遺憾的驕傲,不疾不徐地踏上返家歸途。
也或許只有這樣,當我們遠遠離開自己最愛的、與最愛我們的眾人,才能夠好好地「愛自己」,把身為人類最最重要的一門課程,好好溫習與應試,這便是我在一趟趟的出走中,替自己學到極度寶貴的一堂課。
即使,我真的都知道,我那對已經不知多少回,等著開門迎接我返家的父親母親,都在知道我延後機票當下,除了電話那頭的叨叨絮嘮,再度又白了不知多少根頭髮。
況且這一次, 技術上而言,我並不算平安返家。
在印度的最後一周,我從德蘭薩拉便一路高燒不止地忍住病痛,再度搭乘了十小時的夜間巴士,移動到機場的所在城市,也是印度的首都:新德里,距離離開印度這片待了四個半月的土地,只剩下兩日不到,獨自躲在房內養病的我,知道自己就要離開了,回想這四個半月來獨自走過的一尺一里,心中只有滿滿的故事,不帶著任何遺憾,準備虛心地帶著感激離開,我知道,我深信,我確定,我一定會想念這裡、也或許我會再度回到這裡,即使高燒不止我也真心如此盼望著。人尚未離開,我就在巨大的思念之下,開始懷念印度,然而說也神,我卻不帶任何眷戀,因為我知道我即將踏上那不遠的彼岸,那便是六年前前往德國柏林影展匆匆一瞥的阿姆斯特丹。
人永遠可以對往事懷念,卻誰也不准允許自己活在回憶裡;人也可以有犯錯的權利,卻也有不再重蹈覆轍的義務,因為我們還得對自己漫長的未來人生負起全責。我、我們,都曾經活在傷痛裡,那曾經經由時間、與還深愛著你的人們所醫治好的傷口,即使結痂已久,即使偶爾想起這些那些還是很痛,我們都該學著把我們靈魂掏空的惡魔,將他們從我們等待發光的生命中徹底消除,除此之外,身為人的我們別無他法,但我們之所以得以這麼做,也是因為我、我們也真正在乎過。
只是,我與我們,真的也盡力了。
人生終究,我們只是想讓即使是得獨處一世的自己,一個人好好過而已。
阿姆斯特丹,並不在我原本規劃的旅程裡。印度之後,原本計畫前往的越南,卻因旅行的心境改變,我居然瀟灑地放棄了從印度加爾各答飛往越南河內的機票,決定改飛曾經倉促停留的美麗歐洲首都;常在阿姆斯特丹與首爾間當空中飛人的民喆,是我出發印度前,在台中紀錄片影展接待時的韓國製片朋友。在台中時,我淡淡地說出印度的計畫,他除了口頭支持,還記得在臉書、Skype上不斷地鼓勵著在印度獨自旅行時,數度遭環境挫敗而差點放棄旅程的我,直到我決定離開印度之際、直到我還想找個地方再返家前喘息、直到我想不出要去哪裡慶祝三十歲生日的同時,他除了告訴我他要在荷蘭與當時的女友定居之外,便從電腦彼端脫口說:「來荷蘭吧!我們一起幫你慶生!你還可以從這裡去賽拉耶佛。還記得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是來自賽拉耶佛的人呢⋯」
於是,我便決定重回歐洲,那個我曾經決定五年之內不想再踏上的昂貴地區。雖然因為波士尼亞的簽證難以到手,我便得放棄賽拉耶佛美夢,但民喆那過多溢滿的好意,還是幫我刷了從印度到阿姆斯特丹、與挪威奧斯陸回台北的兩張單程機票,好幫我履行三十歲慶生的心願,並說:「等你流浪回家賺錢後再還我就好。」我心中除了感激,我又憶起了電影人特有的情義相挺,即使我們人與人之間的彼此關係,通常只是生命中的過客,但我這山窮水盡的背包客,還是很感激這奢求難得的肝膽相照。
只是我們萬萬都沒想到,這趟善意為首的三十歲慶生之旅,卻讓我踏上了差點無法返家的旅程,也差點不肯留給我家人與朋友點什麼。
我一路從印度渾渾噩噩地飛往荷蘭,三十歲生日是在床上與病魔數度搏鬥。直到我拖著病痛再度搭乘夜巴抵達了漢堡,直到我明顯感應到自己的確生病了,直到我在漢堡的朋友伊莉莎的護士母親看我不對勁逼我上醫院,我才得知自己感染了急性A型肝炎,可能多差一天送醫,我就⋯⋯。就醫隔天我便被轉送至漢堡醫學院,急速飆高的肝指數,讓醫生當下便對著我隔海的家人宣判,我不換肝根本就沒救了⋯
現在能夠好端端的回想起這戲劇般的過程,彷彿所有事件都像是為了讓我死亡而產生,而過去生命中所有的起承轉合只是為了這個結果而鋪陳:從我念了電影系、從我愛上一個異鄉導演、從我開始只想拍片、從我失戀、從我抗拒拍片六年而浪跡天涯二十多國、從我在異鄉遇到浪人、從我決定跟著浪人、從我再次情傷、從我獨居五個月再度出走完成三十國度的夢想、從我在印度飄浪四個半月、從我踏上德國漢堡、從我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後,得到重生⋯這一切的因與果,都在我躺在漢堡醫學院病床上時,徹底想個透徹,懂得明白了。
人生阿,的確有所謂的天命不是?
不然,在印度瓦拉納西遇到的那個懂得算命的老人,怎麼可以靠著幾個數字算出,我的命中注定要過這一關、這歷經死亡再活著的一關?
而在德國漢堡醫學院的病床上,我的肝指數在十九日高達8545(已達換肝標準)過後,隔日便漸漸地掉至4000出頭,那十多個小時中,第一次感應到原來人類距離死亡原來可以如此接近,我也才知道,人生很多時候的去與留,都不是身為眇小的人類之我們自己可以決定的,我們唯一能夠決定的,只是在活著的時候,好好實現讓自己人生沒有遺憾的夢想,獨自住院期間,我憶起那曾經拋棄的電影夢,歷歷在目且姿態優雅地再度回到我腦海裡,久久揮之不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再繼續拍電影,那ㄧ天是二零一一年四月二十日,是我三十歲生日的過五天。還記得在胸腔內的五臟六腑劇烈絞痛之後,我在眾多陌生人們面前吐的慘烈、卻無法掙脫那無法擺脫的痛楚,我病了,從小到大不曾因生病住院,第一次住院就選擇異鄉漢堡,我這個曾經走過三十個國度的假吉普賽人,徹底地病倒在異國的病床上動彈不得,我用微睜的雙眼欲仔細看清楚身邊這群陌生過客的容顏,我當時想,或許這群人是看著我活著最後一眼的人也說不一定…
不知道多少個時間過去,晚間時,昏睡數次的我漸漸甦醒,除了感到全身的筋骨被人抽光地虛弱與無力,只能睜著眼皮厚重的雙眼,看著我的臨床護士走了進來,替我量了耳溫與血糖指數,我用虛弱卻好奇的眼睛,瞥見她右手腕上清晰鮮艷的蝴蝶刺青,那五公分乘上五公分的華麗,是我第二次人生裡初見的色彩,蝴蝶刺青就在那白皙乾淨的病房裡,格外的繽紛與動人,我忍不住開口緩緩地對著短髮帥氣的護士說:「蝴蝶。」我再說:「好漂亮⋯」
我在那能夠擠出的字句當下,聽見護士爽朗的笑聲回應,知道這一切不是夢境;當護士準備的針孔再度刺近了我這兩天來被十數次抽插的雙手臂抽血,那熟悉的刺痛感,我才知道自己真的還活著。
我能夠走到世界盡頭的勇敢,全都是靠我最脆弱的部份激發出來的,還包括求生的能量。
父親與二姐,趕著感恩節最貴最難買機票的時刻,一天之內趕到漢堡陪我,抵達時驚見我虛弱的模樣,在他們焦急的臉上,我看見了除了他們心口放下一塊大石頭外,他們的憂心愁容我也盡收眼裡。醫院照著我那簽證、蓋章滿滿的破爛護照,找到了位於漢堡的駐漢堡台灣外交部辦事處,才聯繫上我那無辜的家人們。出發前,在機場等待上機的他們,接到了來自漢堡報喜的越洋電話:「她脫離險境了。」二姐說,她當時才看見父親僵硬已久的臉上總算露出了笑容。在我住院五日過後,總算在情況好轉下轉移到了漢堡中央車站附近的飯店調養,父親聽到二姐把病況解釋給還在狀況外的我之後,才對我說:「我這趟飛來就是要給你一半的肝的,誰都不能阻止我救我的女兒。換肝要二十五萬歐元,你媽也準備要賣房子給你換肝了…」
我在那瞬間才懂了,我六十七歲的父親,終其一身沒有累積什麼了不起的財富,爺爺在父親三歲便過世了,只有小學畢業的父親能夠做的,只是當個最好的父親,彌補自己成長階段沒有父親陪伴的遺憾。他只是一個裝潢師傅,是一個靠勞力與手藝賺取生活費養活全家的辛苦父親,唯一會花錢的娛樂就是看電影,我想,我之所以能夠比一般人活得更為自由,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因為不念書而討罵討打,都是因為我的老爸—他把他這輩子的希望,都釋放在我們、我的身上了。
看著用筆記本一筆一字紀錄下我的生病日記的父親,他蒼老的容顏說明了ㄧ切,而他比任何人都懂,只有給我們自由,讓我們平安快樂,就是他的希望、他的光、與他要求不多的一切。
返台後,我再度因為長途飛行不適,而前往台大醫院住院一週。在臉書上留下了字字句句,簡單扼要地清楚交代著生病的來龍去脈,但,讓我驚訝的是,當我在德國住院時,接到了兩通來自異國的長途電話,是來自在印度巧遇而同行旅行的夥伴:來自法國的Camille與挪威的Are,他倆神通廣大地聽聞到我的病訊,便決定飛往漢堡陪著差點要換肝的我,直到知道我的家人抵達,他們才放下對我的牽掛;而當我回到熟悉的台灣,除了家人的細心照料,我幾度懷疑著那群曾經說愛我的朋友人呢?突然想起遠離家園的兩三年在外的生活中,父親曾經對我說:「要關心要打電話、要想辦法看到對方,不是只是嘴巴說說『想』而已。」這句話似乎完全報應在我身上。住院一週下來,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幾度無聊到數起前來探病的朋友與電話簡訊數目,仔細冷靜地思考這個諷刺的問題,想煩了,爬下床推著輪椅,想到樓下散步、透透氣,護士卻氣急敗壞地靠過來跟我說:「你一個人不要去樓下,很危險⋯」
剎那間,我突然對自己生病的模樣感到好笑,感到可笑,我走過三十個國家,自由自在、獨立更生慣了,睡森林、沙漠、車站、機場、陌生人家我從來沒吭聲抱怨過,此時卻連獨自搭電梯下樓晃晃的權利都被病魔剝奪?為了小護士的飯碗著想,我乖乖地躺回病床上,聽著隔壁病床上那生病的老婦不規律的呼吸聲,我望著依舊靜悄悄的手機,再度檢視自己曾經將時間比例錯誤分配將家人、朋友與一些有關無關的人,便跟自己暗暗立誓,人生只有一次,我卻有了第二次機會好好活著,而這一次,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了。
生病的人特別敏感,我身為台灣人,可以理解台灣人的礙於害羞、礙於庸庸碌碌、礙於生活瑣碎、礙於健忘、礙於種種原因與理由、礙於真的沒有把我當成朋友,我也深信絕大部份的朋友對於我這個遺忘大眾的逆女不太需要過多關照、不用對我生病負責,我真的都懂。
只是,對我來說,如果、如果你真的把我當成朋友,如果你在需要的時候總會記得打電話給我求救、救火,如果你口口聲聲說你愛我,那對於真正朋友的關心,絕對不是只用臉書按個「讚」而已。
然而,我的敏感與易怒,都只能在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後,只是祈求自己能夠好好活著,此外,還有什麼好值得計較的?
從生病至今,我ㄧ直都對著帶著關心的你與你們說著自己一遍遍重生的故事,也再次重複一句話:「這是老天爺給我最棒的禮物」,祂要讓我知道我接下來的使命是什麼,他要讓我看清誰是我的家人、誰是我的朋友、誰充其量只能算得上認識的人,祂更要讓我知道,從我出生至今,真正愛我的人,不管我在哪裡,不管我離開他們多久,不管我犯下多少幼稚的錯,他們從來從來都沒有放棄我,ㄧ次都沒有。
出院那天,還記得那刺眼的暖暖陽光,著著實實地落在我因黃疸而泛黃的肌膚上,頓時我體悟了,我走到了世界的這麼多的盡頭,ㄧ直在追尋著那遙遠未知的幸福,直到生病了才解開疑惑,原來,當你可以不需要輪椅、不需要攙扶、不需要任何來自異樣眼光的憐憫,健健康康地獨自走在陽光下,這就是幸福了。
七個月了。七個月的養病生涯裡,我固定回到醫院看診(也是在看診之後,才從醫生口中說原來住院是要觀察我是否真的好轉、有太多人在肝指數三五千就離開人世的)、我舉辦了第二次的個人旅行講座、我洋洋灑灑地書寫著即將計畫出版的第一本個人散文集、我開始再度參與了紀錄片提案的活動與計畫、我賣了從印度帶回來的衣物首飾商品(這幾個月的主要收入來源都靠它們了)、我買了新電腦預備再重拾剪接工作⋯
我只許諾自己,再度走到鬼門關之前,我不想再有任何遺憾了。
我三十歲(也或者還沒滿ㄧ歲),我目前的肝指數恢復正常人的四十以下(請愛肝),我走過三十個國家(不多不少),我談過兩次戀愛(希望快有第三次),我的第一本書明年出版(難產中),我還有好多事情想做想達成(好多好多)。
除此之外,我還是你們認識或不認識的吉娜,請祝我重生快樂。
你們也記得要珍惜人生。
還要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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