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吉娜
2009年,我在影展工作的紀錄照。
台灣藝文界一直都處在苟延殘喘的窘況中始終不是新聞,更尤其大部分的表演藝文界得暴露在公眾場合裡演出更因疫情擴散而飽受牽連:從二月份的台北國際書展延期到今天宣布取消、金馬奇幻影展停辦一屆,以及許多展演單位關閉或取消近期公演的公告來看,這波疫情真的還沒看到終點線,不只台灣,就連紐約百老匯都停止演出一個月。今天看到一篇文章提到,因疫情持續擴大蔓延,許多藝文界已經開始吃土了;文中底下第一段寫著:「依據2019年兩廳院售票系統數據報告,台灣每人每年平均藝文消費大概50元出頭(我沒有少打一個零)」時讓我不禁感嘆著,更想起那天教畫時跟學生聊到彼此的工作。
——先別誤會,我不是一個會隨便探人隱私的老師,但因為跟同一批學生上課一陣子了,大概知道每個人的底線在哪,加上學生們大部分都蠻願意閒聊,聊起自己的生活都非常自然、上課聊天也很正常(比較放鬆嘛),且我教畫時採自由派,學生們可以想幹嘛就幹嘛。其中一個學生是工程師,跟水力發電有關係,對於我這個腦子只有自己的半調子藝術家來說感覺是另一個世界般的陌生,於是好奇地問了工作細節;聽到原來她的工作跟我們每日用水很有關係時,我忍不住說:「你的工作很重要欸。」
學生回我:每個人都很重要啊。
這一點我深感認同、我也一直覺得每個人的工作不分貴賤,在各行各業生存的我們就像小螺絲釘一樣,都很重要。但我其實更想表達的是,在台灣(也或許在某一些國家),其實很多產業都是不被重視的,簡單來說,台灣就是不尊重專業;而不尊重專業這一點更是在藝文界發揚光大,曾在藝文界生存長達十年的我更是心有戚戚焉。
我在成為斜槓人之前,曾在影展工作整整十年,直到29歲時去了印度後回來才決定離開同溫層職場、另闢創業新路。因為唸的是台灣藝術大學電影學系夜間部(我是第一屆),白天就在影展打工(晚上再奔去學校上課)、畢業後則一直待在各個影展遊幕生存著直到去了印度——我從大學開始就沒跟家裡拿過錢,拍片、生活、吃喝、買器材、出國自助旅行等費用,全部都靠自己賺自己存(所以我用六萬元去印度132天還包含機票真的沒什麼,因為節儉一直是我的日常);從19歲到29歲,我的人生都在影展、電影院度過的,當時的自己很年輕,心甘情願地為電影效力賣命,雖然心裡偶爾好像少了點什麼,但我始終很感謝影展生涯給予我的豐富青春,其自由與機動性更是適合我這個待不住同個單位太久的過動兒,更讓我在年輕時就有機會與世界接軌互動,有利在日後創業時得以發揮發展,並在現在可以過著自己期盼已久的創意生活。
然而,打從心底感謝影展的培育之恩是一回事,但台灣影展圈(或是很多相關藝文圈)的惡劣環境其實從來沒有改善過(甚至每況愈下),雖然已經離開影展圈很久,但從身邊朋友大部分都還在其中煎熬的現象來看,不是因為我們這群熱愛藝文活動的人犯賤、只願意拿低薪做三個人的事,而是這個環境一直都沒有被政府或民間好好對待,以至於操時爆肝都是習以為常,反正這批人的熱情磨光了、還有千千萬萬更年輕更熱血的畢業生等著待凹,更別說是每年政府的文化預算補助少得可憐,許多藝文單位都是非營利機構、甚至還要倒貼負債,在這樣的環境裡維生著,還要飽受各界人士的批評指教,你要嘛接受留下、不能就離開已是常態,所以許多人就在為五斗米折腰的打算下離開了藝文產業,去做待遇更好但不是那麼喜歡的工作,即使這些人都是非常優秀、認真、拼命的人。你說這些人草莓、這些人「不知足」嗎?當然不是的,待過藝文界的人一定都知道,這群人如果不夠耐操、吃苦耐勞,是不可能熬過許多危機時刻,更別說還要安撫應付被養壞的台灣慣觀眾。但,再回到文章開頭說的:如果每年每個人只願意花五十元在藝文活動上,那麼這些日日夜夜爆肝的藝文工作者該情何以堪?
吃土也該有個極限吧——也可以說,也沒有這麼多的土分給那麼多人吃吧?
雖然已經離開第十年,但據我所知,目前的影展跟我十年前的環境沒有太大差別:工作人力分配、預算總是不足下,每一個人要負責的工作職務常常都是超出個人範圍的。記得當年在影展工作,時常加班到八九點是常態、影展前夕更是加班至凌晨午夜,沒有加班費更沒有三節獎金、更別說是員工旅遊了(有的話大部分就是自費),更尤其影展辦公室往往不是常設單位、無法養活這麼多影展工作者一整年,於是聘期往往只是短期而不是長期約娉(於是許多人是做完一個影展就要尋覓下一個影展收容的「遊『幕』民族」)。我在影展工作整整十年,除去前面大概六年時間的工讀助理生涯(拿的錢更少)之外,後面幾年的專案正職薪水從來沒有超過月薪四萬元(但可能我能力不足吧,應該還是有比我更高薪的人們),責任制的工作模式讓人常常超時加班,以至於時間全部獻給了工作,回家就是洗洗睡。唯一慶幸的是,在影展生涯裡遇到的工作夥伴都是熱血又對電影極度有情感的影迷影癡影友(很少不愛看電影的),大家都因同一件事:愛電影,而來到這個領域一同患難搏鬥,於是整體工作環境算是愉快且有趣的,也因此讓我在厚厚的同溫層一待就待了十年;直到2010年底去了印度之後,才真心覺得自己的影展生涯真的可以暫時畫下句號,畢竟好的、不好的,該體驗的、該嘗試的幾乎都碰過了,我結識了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電影人才、我也在期間去了世界級的大小型影展見過世面(柏林影展、威尼斯影展、以色列台拉維夫學生影展、香港電影節),應該要讓給更有熱情的年輕電影愛好者才是,在認真考慮各種條件與利弊之下,於是我退出了影展界、直到現在。
寫這篇文章絕對不是要攻擊影展環境,而是心疼大部分的藝文工作者,大家真的都辛苦了,但畢竟已經離開藝文圈已久,我的觀點畢竟還是我的觀點。只是看到臉書上一堆電影工作者(除了影展圈還有拍片界)的朋友都在家吃老本、苦不堪言,台灣電影大環境已經夠惡劣,這回還遇上世界級的重大疫情,人人既焦慮又無助,於是特有感寫下長文。然而,再回到文章開頭提到的藝文界慘況,難道這個領域這麼辛苦地耕作,但卻始終不被重視與肯定,是因為在其中的每個螺絲釘、每個工作人員真的不重要嗎?今天大家為了口罩、衛生紙、酒精等民生必需品搶破頭,是因為日常生活倍受影響,沒有這些東西連活下去都可能被疫情剝奪,但今天不看電影、不看表演、不閱讀、不看舞台劇音樂劇、不欣賞藝術作品、不畫畫、不旅行...我們在生理上的需求還是可以活得好好的,而這或許正是始終被忽視的主因吧?台灣一直都是功利主義至上的社會,在士大夫體制下成長的我們,從小被教育「要唸書長大後才會賺大錢、有出息、成為有用的人」的觀念深植每個經歷過填鴨式教育的台灣學生心裡,以至於有著藝術、創作的夢的廣大做夢者真的只能在心中做夢、認真唸(著毫無興趣的教科)書以符合父母與社會的期盼,讓許多極具才華的藝術創作者的生存信念被世俗環境踐踏與欺壓;當今天看到南韓電影《寄生上流》在世界造成轟動、橫掃眾影展大獎,我心中只有羨慕、沒有批判與嫉妒,那是在南韓政府給予當地電影工業極高度自由與環境而有幸造就的(當然還有許多其他因素就不累述);當還有人還在感嘆「台灣電影早已看不見南韓電影的車尾燈」的同時,拜託,這真的沒什麼好比的,完全不用比也不能比,因為完全不在同等的環境、條件、待遇裡被壓榨著,是該怎麼放一起比較呢?
讓我又想起自己那天跟學生說的話:「所以你的工作很重要欸。」
我自己自問:所以說藝文工作者不重要嗎?不重要到反正我不看電影、不看表演、不閱讀、不看舞台劇音樂劇、不欣賞藝術作品、不畫畫、不旅行都可以照樣活得好好的,但老實說人要活下去其實真的也沒那麼難,基本上有乾淨的陽光、空氣、水與得以飽足的基礎食物與不要太髒亂的居住環境,再加上不要染上病毒、也不要在路上遇到被隨機殺人,其實真的是不難的——啊,可能還要有一顆強壯的心臟。
但是啊,我們這輩子有幸生做最高智商也得到最多優勢待遇的動物——人類,除了吃飽喝足得已活下去,逛街購物吃美食買奢侈品的消費力始終驚人之外,是不是可以再多求精神品質、一點點都好呢?
大家,是否可以把每年平均藝文消費提高到一百元啊?(好卑微的希望)
本文敬所有廣大的藝文工作者(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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